天龙山那些离开故土、没有身体的首级,带着依然曼妙的微笑,被卖往十几个国家,寓居于全球40多个博物馆和私人收藏。
天龙山就在太原西南郊,不远,离晋祠也就10公里。
▲天龙山石窟。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水袖般翩然的天路,直抵绝壁佛国
据说天龙山很是网红。连绵的蓊郁葱茏,果然养眼,更有一条建于2019年的“天路”。
据说,为了尽量不毁绿,立交桥便从满目苍翠的野山荒岭中拔地而起,盘旋三匝,气势磅礴,翩然甩出一条灵蛇般的水袖,扶摇直插深壑……看得人目瞪口呆。
又一次体会到“基建狂魔”的超能力。
▲通往天龙山的路。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更加惊世的,是这道翩然“水袖”直抵的天龙山绝壁,深藏着25眼石窟。
一千多年前,众多大师级的工匠逶迤而来,抛家舍业,虔心礼敬,依山造像,逢壁开窟,慢凿细堑,色授魂与,代代相继,深山之间遂有佛光绚烂——佛陀眉目蔼然,力士肌肉匀停,菩萨曹衣出水,仙袂飘举,妩媚中含着世事洞明的慈悲。那一股脱尘绝俗的描摹刻画,自成一格,被隆重命名为“天龙山样式”,其细腻委婉,比之声名赫赫的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,犹有过之。
▲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出的天龙山石窟菩萨坐像。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顺便提一句,中国历代文化人,对石窟造像的那些大国工匠,是不太以为然的,仿佛只有读过四书五经的他们,濡墨挥毫的纸上烟霞,才是堂皇大雅,才有大义存焉。其实,在山野荒漠间挥洒才华的无名工匠,更是艺术大师,是中国的“米开朗琪罗”。在他们的手上,冰冷的石土变出了绝世曼妙,足以让自负的文人们黯然失色。
只是只是啊,行至天龙山,我完完全全没有料到,会遭遇如此惨烈的大型斩首现场……
对天龙山石窟产生浓厚兴趣,起于2020年的央视春晚。
当时,天龙山第八窟的一颗佛首,由日本华侨捐赠回国。那低眉噙笑的温润面容,越千年而不朽,惊艳了一众观者。我开始留意,这片始凿于北朝东魏,历经北齐、隋、唐,精品迭出的所在,也留意到,它被梁思成评为“隋代石窟之最富于建筑趣味者”。
天龙山的文化标签,起于北朝,起于晋地活跃过的诸民族。而隋代开窟,虽仅居其一,却集之大成,春晚展示的这尊佛首,便出之于隋。
▲日本华侨捐赠回国的佛头。
在通往天龙的路上,他们走得心喜、心悸、心痛
通往天龙山的山路,在1500年间,他们和她们,走得很不容易,也走得别有怀抱。
高欢,颠倒东魏的大丞相、第一权臣,有个鲜卑小名儿,唤作贺六浑。约摸在公元532年,他骑行至天龙山脚下,见霞光四照,山势连绵,与北边的系舟山首尾相联,恍若龙脉,贺六浑同学溽热全消,神清气爽,不由沉吟起来。这位靠四处征伐出头的枭雄,霸气直追大了他三百多岁的曹操曹阿瞒,视皇权废立如儿戏,也像曹阿瞒一样,活着没称帝,被儿子高洋、北齐首位皇帝追了个封。那一日,贺六浑挥鞭直指天龙,发令在此建避暑的晋阳宫。杀伐颇多的他,立地成佛,在避暑宫旁边,开窟造像,天龙山从此佛光初迸。
▲天龙山石窟。(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)
东魏、北齐造像,和文人丹青不同,对人体结构和肌肤质感,把握得出神入化。造像面相圆润,双肩厚重,鼓腹收腰,不再有累赘的高冠博带,袒右袈裟“像人之妙,张得其肉”,融通了游牧民族的彪悍和南朝士人“秀骨清像”的飘逸。
随后,在晋阳这条山路上络绎而过的,还有当过晋王的隋炀帝杨广,他发愿建的第八窟,门外立有《石室铭》,记载此窟开凿于隋开皇四年(584年),是天龙山唯一有明确纪年的洞窟。
还有唐代“二圣”——高宗和则天皇后。唐王朝起家于晋阳,自许弥勒转世的武曌,家乡也在晋阳,他们对天龙山都情有独钟,唐代开窟最众,佛光从此绚烂。
▲梁思成和林徽因。(图片来源:光明日报)
哦,还有晋地应该永远对之顶礼膜拜的梁思成、林徽因夫妇,没有他们万分艰辛的田野调查,为国宝刮垢磨光,山西焉有今日不绝的文脉。
林徽因走在晋阳山路上,“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心痛”,天龙山“就没有一座佛像存在”。温文的林徽因痛心疾首,“文化强盗勾结着军阀、官僚、奸商,用各种盗窃欺骗的手段,运到他们富丽堂皇的所谓博物馆里去了!”
▲天龙山风景。(图片来源:图虫创意)
1935年,坐着轿子在“风景绝胜”的山路颠簸的,还有戴着眼镜的国民党大佬邵元冲。他一径走,一径构思着怎么措辞当天的日记。这部西行日记后来出版,也是他对太太的“思想汇报”。
这位神童出身的国民党元老、《民国日报》总编辑,有一段奇崛的婚恋。太太张默君,是秋瑾的好友,比他才名更盛,因初恋对象移情自己的妹妹,而绝然出走异域留学,立志终生不嫁。想不到,小他7岁的邵元冲,对这位“女神”级姐姐情根深种,苦苦追求12年,写了2000封书信,都被张默君付之一炬。邵毫不灰心,在学问、仕途、军界一路斩获,终于赢得年逾四十的女神芳心——那一天,邵惊喜欲狂,赴约时一脚皮鞋一脚拖鞋而不自知。
邵元冲游天龙山之时,结䄜已经10年,儿女双全了。道路险远,他先驱车,又改乘马,再改乘肩舆,一路看着“晋源水清冽而特盛”,心情颇佳。结果,和林徽因一样,目睹天龙山石窟“各洞法象,悉残毁无完者“,禁不住怆然愤郁,“近十余年中,倭贼游晋者,每赂乡民凿佛头以去”,面对这种贿赂乡民,盗取佛头的行径,他不由痛骂,“贼之盗吾国宝者,乃不知宇宙间有所谓廉耻也!”
一年后,不到五十岁的邵元冲,在“西安事变”中试图逃走,被杨虎城的兵一枪击中,不治身亡。张默君“三年泪雨未曾晴”……
大型斩首现场,犹如一只只血瞳瞪视着虚空
天龙山的佛像被盗割,就发生在民国十四五年起的短短十年间。
罪魁者谁?
▲天龙山石窟内的佛像。
曾经灿若烟霞的佛国造像啊!而今,当奋力攀缘1049级石阶抵达洞窟,所见却是除了第9窟的唐代摩崖造像尚称完璧——因为太廓大而难以盗割。其余石窟,唯余佛骨的残躯断臂、败毁的基座。一道道被凿割过的伤口,一眼眼空洞的石窟,恍如一只只瞪视的血瞳,目眦俱裂。
罪魁就在这张照片中。
▲山中定次郎(右一)在天龙山。(图片来源:文博山西微信公众号)
上世纪20年代,日本建筑史学者关野贞抵达山西,根据地方志记载,弃马攀上没有路的险峰,最终找到人迹罕至的天龙山石窟。眼前的绝美雕塑,让他震惊得不舍得下山。1921年,关野贞将考察的照片和报告发表,引发轰动。
没想到,这成了“盗宝指南“,落入文物贩子山中定次郎贪婪的眼中。此人跑来天龙山,用了黄白之物,雇用村民割取佛首。因为把佛首运走,非得经过圣寿寺不可。他又用20根金条和500大洋,买通了圣寿寺(即原天龙寺)主持僧净亮。
盗割的45座佛头,就这么顺利地运到了日本。
▲被盗割的45尊佛首之一。
这开启了天龙山灭顶式的洗劫,仅1923至1924一年间,东魏至晚唐历500年经营的近200处造像被盗凿,波及几乎所有洞窟所有佛头、菩萨头,所有浮雕和藻井。
山中定次郎另有一罪:将北京恭亲王府的古董搜罗殆尽,运往海外。这两次“交易“,让他大发横财,成为国际级文物贩子。
天龙山那些离开故土、没有身体的首级,带着依然曼妙的微笑,被卖往十几个国家,寓居于全球40多个博物馆和私人收藏。哈佛大学的赛克勒博物馆,是收藏天龙山文物最多的一家。在石窟间穿行,看我惊痛得不发一语,年轻的女讲解员细声安慰,“割佛头,还是有报应的”。据她说,当地人都知道,山中定次郎的一个年轻助手,后来随团再访天龙山,不慎一头栽进农村简陋的旱厕,死了。
可是,如果不是在那个军阀混战的乱世,如果没有贪婪的和尚与村民,山中定次郎如何得手?净亮和尚主持过的天龙寺,藏宝亦颇可观。有初唐留下的金刚力士造像,无头,已被风化得皮酥骨洇,不忍回顾。倒是一株千年蟠龙松,青葱依旧,枝干虬曲若奔龙,枝叶亭亭如盖,且一“盖”就是400平米!至迟从明代起,就不得不用支架为之撑起一把“伞”。
哎,一树一木,动辄千年,一石一瓦,尽是精魂。不敢高声语,恐惊也恐痛了天上人……
(专栏作者:李泓冰,复旦大学特聘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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